发布日期:2024-09-07 04:52 点击次数:163
《靖炎两朝见闻录》(以下简称《见闻录》)旧题为陈东著,关于此书的真伪问题,《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已经指出该书实际上是后人托陈东之名,而非陈东所作。《总目》:
《靖炎两朝见闻录》二卷。旧本题曰陈东撰。东……钦宗时贡入太学,尝伏阙上书,请去蔡京、王黼而用李纲。高宗即位,召至行在。又劾黄潜善、汪伯彦,为:人所构,论死。……是编记徽钦北迁、高宗改元时事特详,末及绍兴以后事,亦足资考据。然东以建炎元年八月见杀,何由得记绍兴后事?盖传本阙撰人,后人不考,误题为东也。
后人有关此书的研究,也都同意《总目》的“为后人误题”的说法。《总目》提出《见闻录》不是陈东所作的证据,是此书记载的事情有的已经是在陈东死后,这当然是非常有力的证据。然而,《见闻录》卷上记载靖康元年(1126年)十一月金军再围东京到二年(1127年)五月高宗即位的事情,按日记事,清晰明了,非常有条理;而卷下记载高宗即位到绍兴初年的事情,则相当杂乱,讹谬很多,与上卷差异很大,因而上下两卷显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对于这样一个上下卷差异如此大的伪书,笔者查阅了相关的资料,发现此书的上下卷实际上是后人分别抄袭宋人丁特起的《孤臣泣血录》(以下简称《泣血录》)全文和《宣和遗事》后集的一部分,略经篡改拼凑而成的;且其拼凑相当拙劣,竟将《泣血录》中最后一条的内容鬣入所抄的《宣和遗事》之中。
一、《见闻录》卷上的渊源
《泣血录》出现的时间约在南宋初年,《三朝北盟会编》和《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都曾参考此书。《总目》对此书是否为丁特起所撰有疑问,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辩证》中已经论定此书确为丁特起所作。而《见闻录》在南宋、元、明时均不见记载,直到清朝乾隆年间的《续通志》中才突然被著录,且题为陈东撰。其出现时间远远迟于《泣血录》。这种在历史上突然出现、托名名人的伪书在历史上是很常见的。
《见闻录》卷上和《泣血录》两书的结构相同,正文前面都有序文,介绍书的内容和写作原因。而且,两书的时间断限亦同,《泣血录》记事从靖康元年(1126年)十一月初五日到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一曰;《见闻录》卷上记事从靖康元年(1126年)十一月初五日到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三十日。与《泣血录》比较,缺少五月一日条高宗即位事和此条下的几份诏书,而这几份诏书其实是被抄袭者鼠入了《见闻录》卷下所抄《宣和遗事》的内容中,处在“辛卯,尊元祐皇后为元祐太后”和“又诏改宣仁皇后谤史……”两条中间。因而,《见闻录》只是少抄了《泣血录》最后一条的“五月一日,康王即位南京,赐赦天下,改元建炎。后一日,赦到京”这句话,可能是由于改动此条的位置时疏忽所致。因而,《见闻录》卷上和《泣血录》在记事的时间范围上也是相同的。另外,两书以日期分条记事也相同,有以一日为一条的,也有以数日为一条的。因而从结构上看,两书是完全相同的。而最为重要的是,两书的文字也高度相同。以下以两书的序言为例进行比较。
《泣血录》序:
《孤臣泣血录》者,靖康二年中事也。元年春正月,金人拥兵犯都城。一月,退师。秋九月,陷太原。冬十月,陷真定,继陷滑州等郡县。十一月五日,拥兵再犯都城。闰月二十五日,陷京师。明年春正月十日,邀皇帝车驾出郊外。二月六日,废帝。九日,邀太上皇帝暨皇后、太子、诸王、妃嫔等出郊外。三月,改伪楚,立张邦昌,僭号。夏四月一日,退师,拥二帝皆北去。四日,邦昌伪赦。九日,册命皇后。十一日,元祜皇后垂帘听政,邦昌避住,收伪赦。五月一日,迎请康王即位于南京,改元建交,大赦天下。
《见闻录》序:
《两朝见闻录》者,靖康、建炎中事也。元年春正月,金人拥兵犯都城。二月,退师。秋九月,陷太原。冬十月,陷真定。继陷滑州等郡县。十一月五日,拥兵再犯都城。闰月二十五日,陷京师。明年春正月十日,邀皇帝车驾出郊外。二月六日,废帝。九日,邀太上皇帝暨皇后、太子、诸王、妃嫔等出郊外。三月,改伪楚,立张邦昌,僭号。夏四月一日,退师,拥二帝皆北去。四日,邦昌伪赦。九日,册命皇后。十一日。元祐皇后垂帘听政,邦昌进位,收伪赦。五月一日,迎请康王即位于南京,改元建炎,大赦天下。
新华社7月21日受权全文播发《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下称《决定》)。作为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的重点内容之一,国企改革明确了一系列具体任务。
此处除“《孤臣泣血录》者,靖康二年中事也”和“一月,退师”,《见闻录》卷上作“《两朝见闻录》者,靖康、建炎中事也”和“二月,退师”外,其余文字完全相同。后者此段除更改处外,显然是全抄《泣血录》中的文字。而“一月”和“二月”的差异之处,竟是《见闻录》卷上所记于史实相符合。
两书序文的后半部分也存在与上面所说的相同情况。
《泣血录》序;
孤臣特起,自春徂冬,羁在京师。初于桂王,尝为西枢门下客。颇得其事。继游贤关,与同舍郎讲间尤为详悉。痛圣主之播迁,□王室之颠覆,咎大臣之误国,伤夷狄之盛强。事有不可概举者,大惧天下后世或多避忌,无以激忠臣义士之心,无以正乱臣贼子之罪,无以为人君任人、治天下、御戎之戒。因列日以书之,其间褒贬,直指其实,皆一时之公议,非敢狗私臆说也。盟于天,质于地,告于太祖、太宗之灵。知臣无愧,其如青史,请俟来哲。大宋孤臣丁特起谨书。
《见闻录》序:
太学生东,自春租冬,羁在京师。初干柱王,尝为西枢门下客,颇得其事。继游贤关,与同舍郎讲问尤为详悉。痛圣主之播迁,闵王室之颠覆,咎大臣之误国,伤夷狄之盛强。事有可概举者,大惧天下后世或多避忌,无以激忠臣义士之心,无以正乱臣贼子之罪。无以为人君任人、治天下、御戎之戒。因列日以书之。其间褒贬,直指其实,皆一时之公议,非敢狗私臆说也。盟于天,质于地,告于太祖、太宗之灵。知臣无愧,其如青史,请俟来哲。大宋太学生陈东谨书。
此段讲到作者在这段时间内的经历和著书的原因。除了《泣血录》“初于桂王”、“事有不可概举者”在《见闻录》中作“初干柱王”、“事有可概举者”外,最显著的不同是将“孤臣特起”、“孤臣丁特起”改为“太学生东”、“太学生陈东”。
而且,《泣血录》其他提到丁特起的地方,在《见闻录》卷上中相应的文字则被改为“陈徐等”(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九日条)、“丁陈徐等”(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初四日条)、“陈东等”和“太学”(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十五日条)。《见闻录》卷上把其中所有能够说明其真正作者的地方均作了更改,显然是故意为之。两书其他相应诸条,经过比较,除个别用字稍异之处外,内容均相同,此不再列举。
据笔者统计,《泣血录》全文约为22300余字,而《见闻录》卷上与其所不同者(不包括异体字、字迹模糊者),总共只有300字左右。两者共有的部分,文字不同者只占1.3%。这些不同的字中,还包括一些由于字形相近而易误者,如前者“千”、“具”、“勾”字,后者有误作“十”、“其”、“句”字(分别见两书“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靖康元年十二月初九日”、“靖康二年正月十三日”条);还有因文字倒乙而不同者,如前者“自辄变乱”于后者作“辄自变乱”,前者“余数百人”于后者作“数百余人”(分别见两书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一日、靖康元年十二月初三日)。若减去这些易误和倒乙的字,两者不同的字当然就更少。因而,两书的文字相同程度是非常惊人的。而文字略有不同,即使是在同一书的不同版本中,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另外,《泣血录》有几个比较明显的错误和脱漏处,《见闻录》卷上在这些地方也与其相同。如《泣血录》靖康元年(1126年)闰十一月初四日条说:“通津门,其首也;宣化门,其项也。通津在善利、宣化门之两间,此三门者,贼必攻之”;和靖康二年(1127年)二月二十七日条:“李若冰兄若水”。这两条存在错误,而《见闻录》卷上在这两处的错误恰恰与此相同。这两条错误已由《见闻录》的点校者指出。《泣血录》靖康二年(1127年)正月初四日条数次提到“石洲”,在《见闻录》此条中也均相同,其实应为“石州”。很明显,上面的这些错误都是《见闻录》袭自《泣血录》的。《泣血录》靖康二年(1127年)二月二十七日条:(李若冰言)“且如元帅自去年冬城陷日之后,再盟主上□□□□,歃血未干……”;《见闻录》卷上于同条则说:(李若水言)“且如元帅自去年冬城陷日之后,再盟主上(原注:原缺四字),歃血未干……”。《泣血录》卷下最后一条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一日后列有高宗的数篇诏书,其中最后一篇诏书并非全文,仅到“饮泣尝胆”而止,《见闻录》将此数篇诏书窳人所抄《宣和遗事》中,在“饮泣尝胆”下书“下缺”二字,两者所缺之处也完全相同。这些相同的错误和脱漏,很明显也是《见闻录》袭自《泣血录》的。
从上述比较中,可以肯定的是,署名陈东的《见闻录》卷上其实就是丁特起的《泣血录》,前者和后者除r文字上略有不同外,最大的差异是《泣血录》中丁特起的名字在《见闻录》卷上中全被改为“陈东”、“陈徐等”、“丁陈徐等”、“陈东等”和“太学”的字样。其中有两个地方提到“徐”,“徐”字应是为了对应书中所说的靖康二年(1127年)正月十六日徐揆因上书金帅被杀之事。且更改者在这些更改处,从不单独提到陈东,或者几个人连称,或者说“太学”,这也是为了和陈东率领众太学生伏阕上书这一群体性运动的史实相照应。但在靖康元年(1126年)闰十一月初四日条中,仍留有一个“丁”字,且全书仅此一处,从文意看显系某个人的姓氏,可能是抄袭者在改挖《泣血录》中这个地方的“丁特起”三字时,由于疏忽,只将后两个字更改所致,这个细节也可以作为一个证据。由此来看。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张豫诚刻本的《泣血录》即使不是伪书《见闻录》卷上内容的直接来源。也与作为后者的直接来源的《泣血录》版本有密切的关系。而《见闻录》被托以陈东之名,也不是简单的“传本阙撰人,后人不考,误题为东也”。
二、《见闻录》卷下的渊源
《见闻录》卷下(此处不包括上面已讨论的鼠入的《泣血录》内容)的内容不仅时间颠倒、记事错乱,而且叙事带有明显的文学色彩,与上卷叙事风格迥异。笔者通过检阅史料,发现《见闻录》卷下的情况其实与卷上一样,都是抄自别的书籍,而卷下的内容即抄自《宣和遗事》后集的最后一部分。
关于《宣和遗事》的成书时间,学者们观点有所不同,但其下限在元代应是不会错的。此书属于当时的通俗文学作品。《见闻录》卷下所抄的此部分内容,是《宣和遗事》后集叙事至完颜亮南征前夕之后的回顾高宗即位初年活动的文字,但抄袭者并未将此部分一抄到底,而是省去了后面的几句话和一首诗。以“此忠臣义士之所以扼腕而叹息也”这样一句稍有改动的话作了结尾。由于文字相同情况与E面所述相似,下面仅举其开始文字为例:
《宣和遗事》后集:
且说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离不军营,为虏帅留以为质。因与金国太子同习射,三矢一连中,以告。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度,心疑其为将家子弟,谓虏帅曰:“康王恐非亲王,若是皇子,生长深宫,怎能骑射之精熟如许。留之无益于事,莫若遣之,换取肃王来质。”斡离不心亦惮康王之为人,遂信其说,遣之归国。康王从此得脱虎口之厄。真是:龙离铁网归深海,鹤出金笼翔远霄。
《见闻录》卷下:
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离不军营,为虏帅留以为质。因与金国太子同习射,三矢一连中。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及,心疑其为将家子弟,谓虏帅日:“康王恐非亲王,若是皇子,生长深宫,怎能骑射之精熟如许。留之无益于事,莫若遣之,换取肃王来质。”斡离不,心亦惮康王之为人,遂信其说,遣之归国。康王从此得脱虎口之厄。真是:龙离铁网归深海,鹤出金笼翔远霄。
两段文字相比较,《见闻录》卷下的文字仅比前者少了“且说”、“以告”四字,其余的文字完全相同。由于抄袭者从《宣和遗事》后集的此处开始抄起,“且说”一词作为古典小说中开始叙事的常用词,可能是其有意删去的。但所抄部分其他位置的这个词,抄袭者并没有删。《见闻录》卷下文中只有个别的词被抄袭者改动过,如《宣和遗事》后集这部分内容的开始,提到钦宗和徽宗,在《见闻录》卷下中则均被改作“主上”,使读者不知所指到底为谁。可见抄袭者更改手段之拙劣。另如《宣和遗事》这一部分在高宗即位前,称其为“康王”,即位后称其为“高宗”,这是与其叙事线索相符合的。而《见闻录》卷下在高宗即位前,也称其为“康王”,但在其即位后,却时而称其为“康王”,时而称其为“高宗”,前后不一,可见抄袭者在更改时的疏忽。
据笔者统计,《见闻录》卷下抄自《宣和遗事》后集的部分,字数约为5400字,而两者文字不同的部分,仅有约150字(不包括异体字),不同者的比例仅占2.8%。两书的文字相同程度也是非常惊人的。因而毫无疑问,《见闻录》卷下的这一部分文字是抄自《宣和遗事》的。由于两书这一部分文字叙事错乱,且记事多与史实不合,因而无法用相关史实加以佐证。不过两书的文字相同程度如此之高,已足以说明两者之间的关系。
景新强先生认为《见闻录》卷下的内容是抄自其他史书,笔者以为此说值得商榷。既然《见闻录》卷下内容的来源是文学作品,其与历史事实不符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必深究。景新强先生在其文中胪列与《见闻录》卷下文字相同的数种史书,恐怕是因其未找到《见闻录》卷下内容的真正来源。试想,作伪者仅将《泣血录》和《宣和遗事》两书进行拼凑,就已经出现了文字窜乱的状况,假如其是像景新强先生所说的将多种史书抄撮拼凑,那么《见闻录》卷下的状况,就更可想而知了。景先生提出的《见闻录》内容前后“照应”也只是某种巧合。而且,如果《见闻录》真像景先生所说是出于书贾之手,那么,抄撮多种史书比起拼凑两本书来说,更为费时费力,对于以获利为目的的书贾来说,显然是不符合其初衷的。
三、结语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见闻录》被后人托为陈东,并非《总目》所说系“传本阙撰人,后人不考,误题为东也”,而是后人抄袭《泣血录》的全部和《宣和遗事》后集的一部分内容拼凑而成的。而且《泣血录》中多次出现的丁特起的名字在《见闻录》卷上中均被更改,如果只是由于原书“阙撰人”而误题,应不会在这么多地方做手脚。且《见闻录》在前面的自序中明明已经说是陈东所作(尽管是伪托的),则《总目》的“阙撰人”和“误题”的说法本身就是与书中的内容相矛盾的。《见闻录》被托为陈东,不是如《总目》所说的无意间出错,而是抄袭者故意篡改所致。因此,“误题”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其托名陈东的原因,大约是借陈东远远超过丁特起的名声提高此书的影响力,吸引人们的注意。
从《见闻录》本身来看,也可以看到抄袭者史学知识浅薄,拼凑功夫拙劣。其所改挖之处不仅经常使内容更为混乱,而且在对陈东的生平缺乏基本了解的情况下,就将拼凑、改挖而成的《见闻录》托以陈东之名,闹出了将陈东身后之事也抄入其中的笑活。而《见闻录》卷下抄自《宣和遗事》的文字,本非被篡改的《泣血录》所有,抄袭者在添人这一部分时,还将《泣血录》最后一条的内容鼠入其中,更可见抄袭者的漫不经心、马虎大意。
另外,《见闻录》出现的时间也很有趣,从其所抄之书的时间(特别是大约成书于元代的《宣和遗事》。明万历张豫诚刻本《泣血录》所据之本是“其先人藏本”,但不知这个藏本最初出现于何时。)和其自身被著录的时间(清乾隆年问的《续通志》)看,《见闻录》出现的时间大约在元代到清初这段时间(由于《见闻录》在元、明时都未被著录,其出现在明末清初的可能性较大)。而这段时间内很多时候民族矛盾比较尖锐,如元代时蒙古族与汉族的矛盾,明代时明政权与“北虏”和东北女真(后来的满洲)的矛盾。而此书所抄袭的内容恰恰又都是关于北宋亡于少数民族的女真人政权之事。此书的出现可能和其中的某些历史事件以及当时人们的民族情绪有关。从这个历史背景来看,《见闻录》作为伪书出现在这段时间、并被托于为众人所知的陈东名下,或许就容易理解了。(闫兴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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